六百万救命钱应该怎么花 南京“捐款门”事件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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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万救命钱应该怎么花 南京“捐款门”事件调查
2015-08-17 11:08:41   来源: 南方周末     点击:     【字体:


与父母遭受的质疑相比,女孩的病情与无辜没有什么人怀疑过。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一个生命垂危的小女孩,一笔巨大的善款,引发了公众的汹汹质疑。

有人猜测,面对这笔飞来横财,女孩的父亲迈出了不可为的一步;也有人相信,他只是病急乱投医,他很可能是被一家皮包公司骗了。

    如果不是因为女儿的病,41岁的南京人柯江估计不会成为公众人物
  这个创业失败的前保险业务员,尽管去年一年只赚了五万元,但他有老婆,有孩子,有一套贷款的房子,一辆车,似乎也没有太多可抱怨的东西。

   而眼下,他的照片——圆脸,微胖,肤白,戴眼镜,小眼睛,头发有些乱地趴在头上——正在网上四处传播。在新浪微博搜索一下“柯江”,第一项就是“柯江骗捐”。

此时,他们全家已身在遥远的美国,留下一堆传说与是非:网友联名报案、起诉他,民政部门公开表态批评他,第三方NGO声明退出他的事情,他自己又打回越洋电话向警方报案……

    一切,都是因为六百余万元人民币的善款。

排山倒海般的捐款

   “太晚了,晚安,孩子有点发烧”“孩子在急救”,在为数不多的回复中,这是柯江对南方周末记者的最后两句话。

    与柯江在网上的“走红”、被质疑相对应的是,没有什么人质疑过他女儿的病情。

  这个出生于2011年的小姑娘,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一个符号而存在。从2014年10月底起,她不断咳嗽、发烧,开始不断出入医院。最终的诊断结果由北京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做出:脊索瘤,一种恶性疾病。她生命垂危。

    直到2015年5月下旬,捐款还只是一种小圈子行为。柯江的十几个同事捐了一两万给他,也有消息称他这时已经在准备卖房子。但自从有人帮他写了几篇包括支付宝账号、银行账号等信息的募捐文章在微信上传播以后,突然一切都变了。其中,一篇名为“蓝天下的爱”的微信求助文章,被转发阅读了两万多次。

   “柯江开创了一个时代。”民间组织“爱心妈妈群”的一位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微信的出现跟从前完全不同。“电视上看到一个,我不会捐的。但现在看到微信朋友圈里面有人转,我信任我的朋友,就捐了。”

    为柯江募捐的文章,都提出一个明确的目标:200万。从5月下旬到6月10日,这20天的时间内到底有多少钱打进柯江的账户?这有两种说法,都出自柯江本人。

   一种是:“50万”,出自6月10日当天上午他接受一家电视台采访。一种是:485万,出自当天晚上,他和妻子共同对媒体发布的一封公开信。

   这并不是柯江被怀疑的开端。早在几天前,就有网友质疑他的经济状况,提出一个问题:难道不应该先自救,再去寻求社会帮助吗?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是:他有四套房子。

   在舆论压力下,柯江不得不带着记者去房管局查了档,证明所谓四套房,其实是他父母的一套、岳父母的一套、他名下一套50平方米的小产权房,以及自己的一套两居室,还在还贷款。他前一段打算卖掉给女儿治病的,就是这套两居室房子。

  关于这套两居室,365淘房二手房网主编文涛至今觉得很奇怪。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是看到南京新浪乐居一位主编的微信朋友圈文章,才知道柯江女儿得病这件事。那篇文章在请求捐款的同时,透露柯江正在卖房。

   文涛联系了柯江,被告知找他妻子王丽,是南京新浪乐居的一名员工。6月9日,文涛去医院找了王丽,结果“很长时间没有出来,说是在里面喂小孩吃饭,我等的时间比较长;后来她也没有来找我,还是我自己主动去找的她”,“感觉她(卖房子)的意愿不是很强烈”。

   王丽并没有给文涛透露房子的细节,也没有给他看房产证。“我们现在首期的款项已经差不多了,房子不着急卖,我想到美国以后再委托专人来卖。”“我自己是新浪乐居的员工,可以通过新浪乐居来卖。”

   随后,这套房子在新浪乐居上的出售信息被撤掉了。不知是否有电话太多影响正常生活的因素。

到底谁是骗子?

    2015年6月17日,在舆论的压力下,柯江经人介绍,与民间组织“爱心妈妈群”签署善款托管协议,表示要带孩子去美国治疗。

   与此同时,在他委托的上海一家医疗中介公司瑞弗健康管理有限公司(简称“瑞弗健康”,下同)安排下,洛杉矶儿童医院相关专家对孩子进行了远程会诊。

   爱心妈妈群整理发现,至6月18日,各种渠道的捐款共有646万多元。这为柯江引来了第一波质疑:一开始募捐的目标是200万,为何到200万后不关闭捐款渠道?

    第二天早晨——6月19日,柯江引爆了另一个质疑点。他突然说,台湾林口长庚医院对孩子的模拟手术成功,要改去台湾治疗。由于当时马上就到端午节假期,台湾和大陆放假时间不同,很急着要把31.9万美元的保证金汇过去,这样才能拿到医院的入院证,办理入台手续。

   “如果汇到长庚医院,其实我们不是很担心,因为这么大的医院没有什么问题。我们知道只是汇给一个中介公司,我就问他有没有协议?协议在哪里?会不会有资金上的一个风险?”爱心妈妈群常务副会长顾蕾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柯江坚定地说:这家中介是信得过的。至于为什么汇款账户是香港的,柯江解释,是台湾中介让他这样打的。

    10个小时以后,他却对爱心妈妈群说,不去台湾了,还是去美国。

   通过委托的律师朱林,柯江对南方周末记者所述的原因是:因为台湾那边的治疗方案由微创改为放疗,不能接受。但台湾中介告知,需扣除前期包机转运、医师会诊等费用约5.7万美元——折合成人民币30万元以上。没有协议、合同,也没有发票。

    然而,台湾林口长庚医院却对爱心妈妈群的询问发来邮件:6月12日,他们接到中介提供的柯江女儿医疗资料,但并未打算接收,已于6月18日将评估结果回复对方。医院并未收取任何评估费用,也未收过对方任何一笔汇款。

   顾蕾进一步联系到评估报告的作者之一,长庚医院徐鹏伟医生。他告诉顾蕾,他们还是建议柯江带孩子去美国或日本治疗,并没有接收孩子的打算,也没有做什么模拟手术。“如果要模拟手术,必须让孩子过去。”

    6月24日,爱心妈妈群要求柯江尽快将善款转到机构的对公账户。但第二天,柯江告诉他们,已经将50万美元保证金汇出。自此,爱心妈妈群声明退出托管。

    直到7月16日,柯江带着全家到达美国半个月后,才通过他的律师朱林公布,这家中介 公司的名称是台湾申医国际健康事业股份有限公司(简称“申医国际”,下同)。此后,这家公司和它在南京的联系人王希就成了舆论追踪的焦点。此前,柯江曾经公布过,这家公司为他向新加坡航空定了直飞的包机。而新加坡航空对追踪此事的媒体说:从未接到过这样的申请。

    到底谁在撒谎?同一天,数十名网友联名向南京警方报案,以诈骗为由举报柯江。

   南方周末记者在朱林律师提供的文件中,并未找到申医国际的名称,反而与柯江签订委托同意书和医疗资讯取得授权书的,是医事通全球医疗服务网(泛亚国际顾问有限公司)。

   在社会舆论压力下,已远赴美国的柯江,通过越洋电话向当地派出所报警,称被申医国际所骗。

   一反最初“我不方便”“我在住院”“有事问柯江”的姿态,王希在电话中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其实所有的东西他(柯江)手上也有。”同时,他向媒体澄清:自己并非台湾申医国际这家医疗中介的工作人员,仅仅是“私人帮忙”。

    而台湾网友以及当地媒体发现,申医国际在台湾注册的公司地址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四张办公桌。写字楼的工作人员说,6月底它就已经彻底搬走了。从此,柯江洗不清自己“与皮包公司合谋洗钱”的怀疑。

    眼下,柯江、王希和泛亚国际三方还在互相为这5.7万美元打嘴仗。而此前负责为柯江联络美国洛杉矶儿童医院的那家中介——瑞弗健康,却被柯江炒了。

  “我们也很茫然,他从来没有解释过。”瑞弗健康的负责人周继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在6月17日会诊之前就已经联系不上柯江夫妇了,但还是如期为孩子安排了网络会诊。后来是在网上看到美国洛杉矶儿童医院的声明,他们才知道已经“被下岗”了。

   周继昭说,如果继续委托,那么美国医院的费用评估报告也将由他们公司负责出具。而现在,“所有的事情只有柯江和医院知道”。

    7月20日,洛杉矶儿童医院发表公开声明,表示柯江的女儿已于7月1日收治入院,医院已经收到52万美元的保证金。目前,医院为她安排了数个周期的化疗。

    这总算让柯江的公信力得以部分恢复。

只能做朋友不能做事情

    不得不说,在圈子里,柯江有点另类。

   有将近十年,他都在一家上市IT公司的子公司任大客户部长,负责省级政府客户,也逐渐地和一些政府部门的朋友私交甚好。但是,他不抽烟,也不喝酒。

   他的爱玩众所周知。即使在离职后创业的阶段,柯江还是坚持做背包客,和驴友们外出爬山,有时三五天不归。

   与柯江相识16年的同事,也是曾经的创业伙伴谷乐(化名)回忆,基本每个月都要去一次,事先都会先和谷乐打招呼。

   伴随着“诈捐门”越来越热,有人开始质疑,工作了这么多年,又开过公司,还经常去旅游,柯江怎么会没钱?

   但根据多位老同事给南方周末记者的描述,柯江可能确实难以有什么积蓄,在朋友们当中混得并不好。

  柯江的父母是老国有工厂的退休员工,厂子业已倒闭,虽说不愁吃穿,倒也并不宽裕。而柯江是家中独子,经常出去玩不说,在结婚之前也谈过几个女朋友。

   “单身谈朋友,没事吃吃饭、看看电影、买买衣服、买买首饰之类的,男女朋友在一起玩,花点钱总少不了的。”谷乐说。

   在朋友圈里,柯江是少有的三十几岁才奉子成婚的人。2011年,柯江的婚礼还是谷乐帮忙操办的。

  2007年,柯江买了一辆手动挡别克凯越,一直开到现在。“那个车还是别人帮他掏(借)了一半钱,后面慢慢还的。”谷乐也会唠叨他,“我经常讲他穷死了,没钱还买车。”

   同年,谷乐、柯江几个老同事前后脚离开原先的公司,合伙成立了一家IT公司,还是继续做政府订单。柯江担任了销售副总,然而业绩做得一般,尤其在销售模式受到互联网的冲击后,景况愈发不乐观。

   谷乐坦白地说,柯江只能做朋友,不能做事情。“很多事情考虑不是特别周全,总少那么一丁点东西。”

    2013年,公司解散,创业失败。柯江飘忽不定。今年1月份,才又入职一家保险公司做业务员。

   去年,朋友刘伟(化名)曾偶然遇到柯江,得知柯江过去一年只赚了五万元。“好像太少了吧?”刘伟难以置信。柯江也只笑笑说:“没办法,现在行情不好。”

   今年3月,通过朋友推介,柯江才又有机会重新回到IT行业,继续做政府客户,月薪5000元左右。眼看生活可以稍微稳定下来,连新名片都已经印好了的时候,柯江却“成名”了。

     在美国的治疗要持续到何时,没有人能说得清。

第三方:尴尬而无奈

    其实,最初柯江是想通过社会组织或者NGO来帮助自己的。

   在舆论压力渐起时,他找过江苏省儿童基金会,想委托这家官方慈善机构托管自己收到的善款,但考虑到风险,后者并未接受。它的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理事会决定:对此事不接受采访。

    5月21日,柯江向爱心妈妈群申请医学资源方面的帮助,但后者主要活动在本地,没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做了很多年的救助,包括也看过很多这样直接打到个人账户之后,发生很恶性的情况。当钱很多的时候,就考验人性了。如果家长通不过这个考验,他直接把钱拿走,孩子不要了。”爱心妈妈群负责大病审核的一位工作人员自己也是一位白血病患儿的父亲,也曾接受过捐款。当一天几千元的捐款到他手上时,他觉得这钱“烫手”。

   “你如果突然有一笔不需要你付出劳动的巨额资金的时候,确实会对你之前人生的过程产生一些怀疑。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我们干嘛要去工作?”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之后,当柯江在舆论压力下再次找到爱心妈妈群,双方签订善款托管协议的时候,后者确实感到了尴尬。

 双方和医生坐在一起,讨论选择运送孩子去美国就医,是选用包机还是选用民航改造?顾蕾提到,包机要150多万元人民币,改造机舱只要66万元。柯江的妻子王丽很不高兴,“为什么你来关心孩子的这些事情?”

   “我们不干涉孩子的治疗方案,但是我们希望这个钱是以一个合理的状态用掉,我们必须要跟大众去交待。”顾蕾说,最后运送用的是改造的方式,“我们只是希望这个钱不要用这样一个很奢侈的方式花费”。

    2015年7月28日,南京市建邺区民政局对媒体做出回应:柯江一家的网络募捐违规。但作为一家没有执法权的政府机构,它只能等柯江从美国回来后,督促他把善款的捐赠和使用明细向公众公开。如果第三方审计表明确实存在问题,它将请司法机关介入。警方也表示:对网友的报案,由于柯江不在国内,无法进行调查。
   
建邺区民政局依据的,是2010年江苏省民政厅公布的《江苏省慈善募捐许可办法》。这份全国唯一的慈善募捐许可办法规定:除了官方慈善机构的募捐,和单位、社区在特定范围内举行的募捐,任何募捐都要事先取得行政许可,否则均属违规。

   这一许可办法在诞生之日起就引发争议。有网友质疑:在官方慈善机构的帮助力度难如人意时,这份许可是否应该?另外,作为一个没有执法权的部门,即使发现募捐违规,民政部门如何监管和处罚?

   中国公益研究院院长、民政部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司原司长王振耀认为,“柯江事件”所折射出来的,正是中国慈善界特有的问题——公共管理经验的匮乏。

   “不仅仅是政府,就连民间做慈善的也缺乏公共管理的常识或者理念。即使在朋友间募款,如果是一个公益性的募款,也是公共行为了。募款之后,应该立即找一个基金会托管,或者最少成立一个有公共代表性的委员会或者叫小组。牵扯到公共募捐,我们没有一个公共的空间。要么是变成官腔官调,解决不了人家的实际问题;要么就是完全的私人化。”王振耀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南方周末记者 杨雪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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